谢保国把希望寄托在下一季玉米的收成上。(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/图)
两瓣麦胚蜷曲着,中间腹沟线咧着嘴。它的直径仅有两三毫米,表层粗糙的褶皱清晰可见。麦粒瘪着肚,凌乱叠在一起,眼梢瞟过去,褐黄中泛着点点黑斑。
谢保国叹了口气,拨弄着手心里的麦子,捏出来一枚凑上去,怏怏道:“不中了,把营养都给吸走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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眼前这颗椭圆体,宽头的那一端歪歪扭扭挤出一须青芽。麦芽半截枯黄,耷拉着头。
“出芽麦磨不出面粉,不值钱。”2023年6月9日,这名河南省驻马店市遂平县嵖岈山镇大里王村的种粮大户脸色铁青,抓起一撮麦粒端详一番后,坐在谷仓的马扎上喃喃说:“农药化肥、承包费,再刨除杂七杂八,今年肯定赔。”
5月底至6月初,南阳、驻马店、漯河、许昌等地遭遇大范围“烂场雨”,严重影响农作物收割。小麦发芽问题引发关注,各界投入力量,采取鼓励跨区作业、投入农机设备等举措抢收夏粮。河南省农业农村厅发布的数据显示,截至6月9日,全省已收获小麦8141万亩,约占全省种植面积的95.5%。
即便如此,气象灾害造成的既往损失已难以挽回。南方周末记者调查发现,发芽小麦减产,麦质受损也十分严重,从而对粮价造成影响,甚至出现一些深加工企业拒收当季新粮的现象,农民仍旧深陷卖粮泥沼。
“不知道咋个定价”
没来得及抚慰夏粮歉收的阴郁,节气便又催逼着庄稼人踩在麦茬上播种玉米。
6月5日午后,豫中南天清气爽,趁着土壤墒情富余,大里王村一片庄稼地上,四轮拖拉机拉着农具正在耕作。
然而,仅仅一周之前,这座中原村落的农民们,尚在为等不来一台收割机而发愁,大里王的村干部甚至跑到高速路口“劫车”。
关于收割机为何如此紧俏的猜测五花八门,原因之一就是气候反常篡改了农时。“今年哪都没车,俺庄几千亩地就匀来一辆。”谢保国回忆,“没法弄,发芽干瞪眼也没法。”以往,来自外地的收割机,两天功夫就把他家80亩地收割完毕。
5月下旬,新乡市获嘉县的收割机老板熊亮长,终于接到驻马店经纪人的电话:“来吧,活都安排好了。”这一节点,比往年晚了5天,而整个收获季仅能持续月余。不过他承认,2023年效益可观,土地流转户排着队等,收割机都挪不动窝。熊亮长40岁,家里置办有两台翻土车和3台玉米收割机,干农机已近20年。
每年夏季来临,小满的哨令掠过秦岭淮河一线,收割机开始从华中向华北一带集结。先是与南阳接壤的湖北襄阳北部,麦田很快一片金黄,紧接着是南阳、驻马店、漯河、许昌、郑州、新乡,纬度由低到高依次拔穗,前后时间错开十余天左右,“从南到北退着收”。不过,2023年大型板车拉着收割机抵达目的地没多久,便开始下起沥沥细雨,耽搁多天时间不能下地。熊亮长解释,前后脚功夫,因为雨量过足,高纬度作物提前催熟,“一晚一早,错开的时间,挤到一块了”。
“高速不让下车也有影响。”熊亮长说,往年,收割机车主只需持有跨区作业证便可畅通无阻,今年开始查超限,对宽度、长度严格规定,超标车辆需要办理超限运输车辆通行证。“很多司机不知道,就没有办这个证,拦到上边不让下。”他估摸着,查证耽误了一两天黄金期,动身迟的收割机手,看到下雨和不让下高速的新闻,也不再按原计划赶来。
雨一直下,眼瞅着麦穗由黄变黑,好不容易逮到收割机的农户,强行下地作业。麦秆水分大,麦粒也过于湿软,齿轮搅动几下,整棵枯麦碾成粘状物,将输送管牢牢憋死,不得不熄火,下手去掏。地也太软,橡胶轮胎转几圈就陷进去,熊亮长叫来大车拖了好几回。
往年收一亩四五十元,2023年涨到60元,再跟一辆柴油三轮装车,一亩地再加20元。看到车厢里的小麦如此品相,有的农户顿时泄了气。有人直接把新麦运到收购点卸货,粮贩“不知道咋个定价”,只是测了干湿度,称了斤两,打了张收据回去。“越往南越厉害。”熊亮长从驻马店、许昌一路收到新乡,所到之处大同小异,“北边稍微好点,发芽麦也可多”。
“能有饲料厂给个价就不错了”
一些救助措施陆续出台。据河南省粮食和物资储备局消息,截至6月7日,河南省已确定745个定点收储库点,挂牌敞开收购受损小麦。
许昌市建安区是重要小麦产地,灾情恶化的那几天,区里领导开会调研,建安区谷丰源粮油收储有限公司被确定为定点收储点,不发芽麦1元一斤,发芽麦0.6元—0.8元。但收效甚微。“我们的输送机拉出去了都,没人卖。”该公司经理张俊杰倍感压力。
谷丰源公司属于国营单位,收购来的小麦主要用于面粉生产、酒精制造和饲料加工。收不到原材料会直接影响到公司效益,张俊杰分析,2022年小麦1.5元一斤,抬高了农户预期,2023年咨询的人倒是不少,但只是问了问价格,说声再瞧瞧,再等等,便讪讪而去。
观望的主要是种粮大户。忙完夏种,谢保国跑到镇上的收粮点打听,跟2022年比,价格跌了一半不止,他不甘心就这么贱卖。南阳、驻马店、许昌是产粮大市,深加工企业多如牛毛,收粮老板也不在少数。嵖岈山镇的收粮点支着蓝漆铁皮棚,悬挂银行招储的横幅,6月6日,载着半桶小麦的一辆电动车驶向仓库,车上农妇反复搓揉,向老板展示自带的样品:你看,没有发芽,俺家是雨前收的。
收粮点老板王金磊(右)查看小麦的品相。他说,2023年他们那里的小麦大多发芽,几无例外。(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/图)
这家收粮点老板名叫王金磊,他自称,他们这是十里八村最大的摊子,仓库能装得下30万斤粮食。不过,他说,看上去生意做得不小,其实一斤粮只有几分利,加上银行贷款资金成本,只能赚个辛苦钱。烂场雨遭灾后,2023年收麦买卖的风险大大增加。
王金磊是80后,从记事起,爸爸便开着机动三轮,走街串巷收粮食。那时候小麦用编织袋装,贩粮人得一趟趟扛大包,与其说是倒买倒卖,更像在挣个搬运费。王金磊感慨,收粮食十几年,2023年这种惨状还是头回遇到:“就没见过不发芽的麦,今年都发芽。”
时值芒种,王金磊父亲在家料理承包的几百亩田。他一个人站在地泵旁边的阴凉里,一边抹汗珠,一边招呼前来询价的乡党。
按照惯例,每年这个时候,他正招呼帮工把粮食一车车往县里拉,遂平县有好几家面粉龙头企业,拥有全球最大单体面粉加工车间,一天便可以消化6000吨小麦。“遂平县机器全都打开一天,嵖岈山全镇的粮食都不够。”王金磊说,2023年这些大客户拒收新粮,销路断了大半,麦价直接大跳水。
所以,刚开始几天他也不敢收,害怕砸手里,而且也不知道怎么定价。后来,饲料厂老板前来洽谈,5毛到8毛钱,根据发芽度,现场开收购价,他才开始展开2023年的业务。王金磊谨慎分析,目前没有收到受灾补贴的政策,发芽麦贱买贱卖的行情几成定局。
“能有饲料厂给个价儿就不错了。俺们家种那几百亩地,赔痛了。”王金磊说。
“怕就怕老天爷不赏饭”
在前些年风调雨顺的光景中,高产小麦可以达到每亩一千二三百斤收成,价格也一度冲上1.5元的高位。由此,国家倡导多年的土地流转政策日渐激活,市面上的流转费水涨船高,每亩破千的交易不在少数。
3年前,谢保国开始承包耕地,当时全村种下几百亩地的大户早已不稀奇。他先是承包了二十多亩小试牛刀,之后陆续加注,将田亩数增至80亩。800元每亩承包费种一年,一季小麦,一季玉米。
谢保国53岁,膝下一子一女,长女已经嫁人。河南人多地少,分到他们家的责任田只有三四亩,靠种地收入十分有限。早年间,他去建筑工地上和水泥、搬砖,打了很多年工。砌墙一天200元,打下手一天150元左右。后来,因为妻子害了重病,他不再出远门,重新拾起种地的营生。
土地集中起来之后,机械化程度大大提升,但耩地机、收割机甚至撒农药无人机全面普及后,农业依旧是靠天吃饭的行当。
在田里,所有劳作围绕着土地进行。种小麦之前,要先把玉米秸秆掺进土壤,相较于细软的麦秸,玉米植株高大粗壮,需要五百多匹马力的“520”拖拉机才能粉碎干净,一亩地要50元;接着是犁地、耙地,现在也轻巧了,地块够大施展得开,大型拖拉机连犁带翻外加平整,收费100元;请人播种一亩20元,现在的耧设计先进,采用负气压技术,精确控制行间距和颗粒数,耧腿有两根管路,一根下种子,另外一路用于施肥,农肥180元一袋,一亩地消耗一袋多。谢保国还投资四五万元,买了二手铲斗车和拖拉机头,用于装卸粮食,不过收割庄稼还得请人,一亩地五六十元。他说,如果产量高、价格合理,80亩地也能落下一些收成,有时候会比背井离乡出去打工多少强点。
这只是纸面收益,算完账,谢保国总结说:“怕就怕老天爷不赏饭,动不动给你发个脾气。”
6月5日下午四点多,一块7亩大的地块播种完毕,谢保国妹夫李平帮着把没撒完的肥料搬回三轮车里,转场作战。天空湛蓝,凉风习习,田间小路散落着秸秆。瘫坐在车厢化肥袋上,李平为谢保国捏把汗,2023年亩产普遍不高,七八百斤已是烧高香,按照8毛钱一斤算,一亩地满打满算也收不回成本。
李平说,本分种地都能种赔,这得有多倒霉。2021年下暴雨、发大水,玉米几乎绝收,2023年眼看着是个丰收年,到嘴边的粮食被收走,“不想种了,种伤了”。李平比姐夫年轻几岁,家里的责任田只有两三亩,便宜处理的粮款,不够给儿子上高中的开销。种完玉米,他就又要外出打工了,修路的活累,但是不论师傅还是小工,一天一律260元。他期盼着能供出个大学生,去城市里找个工作,不要再吃农家这碗饭了。
没来得及抚慰夏粮歉收的阴郁,谢保国踩着湿软的麦茬,开始抓紧播种玉米。 (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/图)
“给农民种粮食上保险”
谢保国的粮仓,就修在老院子里,焊接起来一个铁皮棚,整个把院子罩起来。种完玉米,他时不时坐在门口发呆,偶尔有邻居经过,打招呼的方式,也是彼此问一问,粮食卖了没,现在啥价,要不要再等等。
听人说,发芽麦不能存放太久,时间一久,还会掉重,而且变质后,说不定连做饲料也不能用了。“种地不容易,能再涨一点就卖。”他把希望寄托在下一季的玉米,以及期待大幅变动的市场身上。
熊昭阳是豫北一座小城的城投公司员工,最近他也密切关注起粮食价格。前几年国家提倡高标准农田建设,城投公司为响应号召,投资几千亩耕地,埋管线、拉喷头、打机井,修桥铺路、买无人机,每亩投入3000元搞建设,打个样板。
没想到,一场烂场雨,把他们也一起推到前台:“我们投资的几块地,也发芽了。”
作为项目参与者,他隔三岔五下乡调研农情,2023年小麦长势喜人,5月下旬,连续去县里开了好几次会,做好“三夏”准备工作,其中,早早便开了“夏粮收购部署会议”。他解释说,他们县夏粮收购以市场化为主,政策性储备粮收购为辅,让老百姓自由做选择。“主要还是市场调节,我们辅助辅助就行了。”
按照这一方针,县里引导鼓励各类市场主体入市收购,按照事先统计摸底估算,预计入市收购主体将超过130家,受灾之后这一计划被打乱。作为和农业密切接触的一线人员,县里给城投的农田项目部门传达了精神:首先第一步,做好粮情调查分析,摸清农户种植面积、出售意愿,做到心中有数。
熊昭阳留意到,各条战线都被发动起来,电子测温、智能通风、环流熏蒸技术都安排上,有的部门还开展“互联网+”收购,推广预约收购、上门服务。不过他走村入户交流后发现,其实,农民们的出售意愿并不强:“主要还是价格问题,跟去年比差太多。”
每年的粮食价格,是老百姓关心的头等大事。驻马店市上蔡县朱里镇一个村的村委会主任张全收,正在密切关注粮食市场的走势。这半个月来,他去高速上拦过车,托人联系过烘干机,找过晒粮的场子,现在,又在四处寻访靠谱的粮食收购商。
“种地是不赚钱的,只够顾着一个口粮。”张全收说,他接洽了一些收粮点,目前行情基本清晰起来,价格普遍不高,“放家里也不好,卖出去不给价格。老百姓种了一年,还要亏本去卖,谁也不忍心、不舒服”。
张全收为农民兄弟抱不平。“城里人也要吃粮,国家对粮食安全那么重视,应该给农民多些补贴,对不对。”他建议,除了调配农机、农具之外,还应该给农民种粮食上保险,“这个保险,应该国家出钱去买”。
南方周末记者 李在磊 南方周末实习生 伍甜甜